著名比利时籍法语侦探小说家西姆农驱车从瑞士回到比利时列日省的一家医院里,看望奄奄一息的母亲(当时作家本人已有六十七岁,而其母亲已达九十一岁的高龄)。西姆农在本文里讲述了最后一次与母亲相见的经过,及由此引起的回忆与思考。
一九七四年四月十八日星期日
亲爱的妈妈:
你于九十一岁与世长辞,至今已有近三年半的时间了,可似乎到今天我才开始真正了解你。我跟随着你在同一个屋檐下,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然而当我十九岁离开你前往巴黎谋生时,你对我仍是个陌生人。此外我从来没有叫过你妈妈,而只称呼你母亲,就像我从不喊父亲为爸爸一样。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及我怎么会形成这个习惯的。
自从那一次离开你,我回过几次列日省,但在家乡停留时间最长的,还是最后一次:整整一个星期里,我每天都在巴伐利亚医院(我过去曾作为儿童唱诗班的一员,到那儿参加过弥撒)陪伴危在旦夕的你。用“危在旦夕”这一词来形容你去世前的那些日子,似乎不太恰当。在你病床的四周围满了前来看望的亲戚,和其他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人。有那么几天,我甚至都无法靠近你。我静静地、长时间地注视着你。看上去你并不痛苦。你不惧怕离开这个世界。尽管有一名古板的黑衣修女成天呆坐在你的病床旁,但从早到晚也没有给你念过一声祷告。
你的脸上有时(甚至时常)挂着微笑。但这个微笑和正常意义上的微笑是有所不同的。在看着我们这些尚健在、并将陪伴着你到墓地的人们的同时,你的嘴角上浮现出某种嘲讽的表情。也许此时你已身处另一个世界,或正沉醉于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世界、一个你所熟悉的自我世界里。
因为在这一微笑里还隐藏着某种凄凉和无奈。我从儿时起就见过你的这种微笑。生活对于你不是享受而是磨难。
也许你早就期待着长眠前,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这一刻。你的主治医生曾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朋友。他告诉我,你会在他给你施行的手术后慢慢地死去。
我在医院里大约陪伴了你八天,这也是我自十九岁远走他乡后,回列日省呆的时间最长的一次。在此期间,每一次走出医院大门,我就忍不住想去重温年轻时的乐趣,比如去吃胎贝配炸土豆条,或鳗鱼加香芹之类的大菜。
把美食佳肴和你的病房相提并论是否有失恭敬了?
可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切都是生活之必然。其中包括那些我一直试图澄清,而你也许早就弄明白的事情——从你看着我的那既冷淡又柔情的目光里我感觉到了这一点。
你心里很清楚,你在世时,我们彼此从未有过好感。你我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给别人看罢了。
现在想来,我觉得那时咱们各自对对方都有某种偏见。
人是否要到濒临死亡时才能有清醒的判断力?我不得而知。但我敢肯定你把来看望你的人——侄女、侄子、邻居等——分成了三六九等。
因此当我来到你的病床前,你也把我划进了其中的一类。
我不想从你的目光及你安详的面容里窥见到你对我的看法,而只是想看清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见到你时,我既激动又焦虑不安。前一天晚上,我刚接到了小时候的同学奥尔弗——他现在已成为巴伐利亚医院的主任外科大夫,并亲自为你做了手术——的电话。我于是以最快的速度从瑞士出发,穿越德国的高速公路,继而踏上了比利时的国土,来到了巴伐利亚医院的油漆大门前——小时候我经常在(尤其在冬季)独自胆怯地穿过大街小巷后,气喘吁吁地来到这扇大门前。我毫不费劲地就找到了你所在的住院楼和你的病房。我敲门后听见有人应声:
“请进。”
当看见至少已有四五个人及一位黑衣修女——她像哨兵一样执著地守候在你的身旁——挤在你那间小小的病房里时,我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我赶紧绕过人墙,走到了你的病床前拥抱你,而此时你却若无其事地问我:
“乔治,你怎么来了?”
当我后来琢磨起这句话时——它始终缠绕在我的心头——我觉得它也许多少表现了你的性格。
我在你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屋里不知哪一个人把自己坐的椅子让给了我。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你。这辈子我似乎从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你。
当时在我的想象中,你该处在半昏迷的病危状态中,然而我却遇上了你的眼睛。这是一双我曾经试图描写过、但总是描写得不那么彻底的眼睛,因为只有经过时间的推移,我才真正理解其中的含义。难道你见到我时真的很吃惊?难道你想象我不会来看望病危中的你并参加你的葬礼?难道你认为我对你的事不在乎甚至仇恨你?在你那浅灰色的眼睛里所流露出的究竟是真正的惊讶,还是某种狡诈?但我更倾向于相信你是知道我会来看你的,而且你正在期待着我的出现;只不过是出于对他人——尤其是对我本人——不甚信任的习惯,你有点担心我不会赶来罢了。
病床周围的那些人不知趣,仍没有离开房间。因此我不得不对他们说,我想单独与母亲呆一会儿,请他们暂时出去一下。
黑衣修女根本就没理我这一套。她仍旧像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浑然不觉、难以捉摸地坐在她那张椅子上。她既没有在我进门的时候问好,也没有在我离去的时候说声再见。似乎她是一位掌管通向死亡、天堂及地狱大门钥匙的门神,必须等候在那儿伺机使用她的大权。
我们单独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无言地对视着。你的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其他任何感情的流露。
难道你在庆幸某种胜利?也许是的。你是一个拥有十三个孩子家庭里的第十三个孩子。你出生时,父亲已经破产。你刚满五岁他就不幸逝世。这就是你人生的开端。你留在母亲的身边,而你的兄弟姐妹却失散的失散,死亡的死亡。你们母女住在列日省某个贫民区的一所简陋的房子里;而且至今我一直不知晓你们母女俩那时是靠什么生存的。这种日子你一直熬到十九岁被招进一家大商场当售货员时为止。
我保留了你在这个时期照的一张旧照片。你那时很漂亮,圆润的脸庞透着青春的活力;但你的目光里却同时流露出钢铁一般的意志,和一种对整个世界都不信任的神情。你咧嘴欲强作欢笑,但这却是一个少年老成和满含苦涩的笑容,而且你那盯着照相机镜头的目光也未免显得太严峻了。
“乔治,你怎么来了?”
这短短的一句话,也许就是你一生的写照。
当我们单独呆在病房里时——当然修女也留在了屋里——你我都无话可向对方说。我握住了你那只露在被子外面的、皮包骨的手,它像死人的手一样凉嗖嗖的。
如果我没有来看你,你会因此失望吗?我这么问自己。
我来到病房时见到的那群人,你无疑都认识他们,想必也清楚他们各自想从你那儿得到些什么。如有人想分得一笔钱,有人想要你饭厅里的两个餐橱中的一个,有人想瓜分你的桌布床罩,等等,等等。
因为你对人从不抱幻想,你也从不相信任何人。从我记事的那一天起,你就怀疑别人撒谎和别有用心。
我六岁刚进圣·安德烈教会学校读书时,你就已经开始怀疑我骗你了。后来你一直认定我会撒谎。你最后一次来看我是在埃巴林热。当时我请你来陪我几个星期,并有意让你在当地的一家好诊所里住下来,因为你那时已经年迈,而且还有残疾。埃巴林热是一处很大且相当豪华的庄园,你来的前两年,我就有意卖掉它,但两年过后仍未能售出。这座庄园有很多服务及管理人员。你那时白天大都在庄园院子里的一棵桦树树荫下消磨时间。
你那时最操心的不是如何安度晚年。因此当你一缠住庄园里的某个管理人员时,便满含疑惑地这样问道:
“这个庄园真是花钱买下的吗?”
在我请你到里查埃小住时,你也流露过同样的忧虑。这是一幢包括一个大池塘(池子里有成群戏水的鸭子)、一块宽敞的菜园、一片小树林及几块草场的乡村别墅。在那儿你也是几乎天天坐在室外的一张安乐椅上消磨时光。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那时我仅有三匹马。为此我雇用了一名马夫。同时我还雇用了一名园丁来照管院子和家禽饲养场。总而言之,那时(1931年)我身边已有了不少服务管理人员。你好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于是,当你身边只有布尔时,你就这么问她:
“我儿子不会欠很多的债吧?”
在整整50年里,我始终无法让你相信,我已自食其力且生活得很好。
当然你不只是对我不信任。这种戒备心在你身上是与生俱来的,因为五岁就失去父亲,并从此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你是不会相信任何奇迹的。
可是我毕竟是你这种戒备心的主要受害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是出于爱我?怕我坐吃山空?还是担心我所得到的是不义之财?这些疑问恐怕只有母亲你本人才能给予我明确的答复。我自己顶多只能作些猜测,遗憾的是在病床前守护你的那些日子,也未能帮助我解开这些谜团。
……
我甚至想你是否曾把我抱在你的膝盖上?不管怎么说我几乎没有这方面的印象,由此至少可以说明你很少这么做过。
想必不会是你让我使用“父亲”和“母亲”这种称呼的,而且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父亲是一个温和的人;但他也像其他我所认识的西姆农家族的人一样,是一个不善于表露情感的人。
……
一天晚上,在我刚脱衣上床准备就寝时,医院来电话通知你已去世。尽管我已预料到这一时刻的到来,噩耗还是使我十分震惊。于是我匆匆穿上衣服,立即朝医院你那间小小的病房——我对它已非常熟悉,甚至于忘记了它只是暂时归你使用的——奔去。
我见到你时,你面色安详——一种现实生活中见不到的安详。我像对死去的父亲一样在你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坐在你的身旁。修女仍一动不动地呆在病房里,就像是什么事情也未发生过一样。我问她你去世是否有痛苦,她回答说没有。我忍不住浮想联翩。我很怀念这段我们朝夕相处,但又没有说上几句话的日子。我觉得这一周的看护仍未结束;觉得我们的缘分尚未了结。
是的,我的确不愿在未真正认识你和理解你之前就让你离去。虽然你的眼睛此时已没有任何表情,但却像外星人的眼睛一样执著地凝视着前方。你的双唇最终凝成为一种神秘的、令人琢磨不透的皱褶。那究竟意味着嘲讽还是平静?天知道,我觉得更像是超脱人生时的平静。
有人给你整了容。你非常美。你躺在小床上,浑身透着高贵之气。相比之下,我们这些站在你身旁的人,只不过是些畏畏缩缩、琐事缠身及浮躁不安的平庸之辈。
你已经完全超脱这些烦恼,并静静地俯视着我们。
我继续想着,试图理解你。后来我终于明白你一生是个善良的人。
我所说的善良指的不一定是你待别人好,而是指你对自己好,指你从本质上是个好人。你为达到那五岁姑娘所制定的目标进行了不懈的努力。你咬着牙度过了这一生。无论自己的处境如何,你总是要求自己做一个好人,或至少感觉到自己是个好人。正因为如此,母亲你一生都在为他人付出。遇到不幸的路人、闹纠纷的夫妻及孤独无援者,你都会给予无私的帮助。甚至可以说大街上,人人都是你的受益者。
你以爱心、善心及耐心对待每一个人。什么也不能使你气馁。相反,困难越多你越竭尽全力去做好。
因此还有什么必要为你忽略了身边那些你认为幸运的人而感到大惊小怪呢?
这些你身边的人正是我们兄弟俩。你或者根本看不见我们,或者干脆把我们列入了那些富有之人的行列。你来自社会底层那一无所有的群体,这一群体里的人必须全靠自己的努力去获得哪怕是一点小小的喜悦。你不间断地斗争,因为你的使命尚未结束。你一直工作到我们兄弟俩都上了中学。此时你认为我们的前途已有了着落。但你自己乃至你每天上街买菜碰到的那些人的前途尚无保障。
在你和我们兄弟俩之间,你所施舍的是母爱而不是善心。
所以,做人必须有一颗善良的心,而且不能满足于对他人行善。你做事不期待别人的感谢及回报,关键的是要感觉到自己是个好人。
我认为以上就是我在病房里陪伴了你八天之后所终于明白的道理。
(Georges Simenon,Lettre a ma Mère,Presses de laCité)